這是個凝固的空間,睡著的人們的身T凝固著,交談的人們的話語凝固著,沉默的人們的眼睛凝固著,對面x1煙的人吐出的煙霧凝固著,隨著車輪的滾動一切凝固得更加堅固,堅固的氣味嗆入鼻喉,杜世言x口一陣陣隱隱作痛。和車窗外的嚴寒b起來,這點煙霧應該是算不得什麼的,杜世言看見窗外,漸暗的天sE壓抑不住白雪鋪蓋的世界,雪坡的邊緣線不斷地從遠處和更遠處顯現(xiàn)出來,跟隨著列車的前進延伸和消失,撥弄著天sE按壓下來的巨大的沉默。一晃而過的是種種近處,他聽見了樹木呼嘯而過的聲音,以及雪堆凸起的聲音,它們在那寒冷之中是一副適宜的樣子,它們其實是一種近處,一個空間,一件物T。在人之外,這是個和諧的整T,突兀與差異只是人的感受,而人對這和諧的改變分別出了人的心X。物與人,哪一個是不可避免的?在這將黑未黑之時,他的眼前一片昏暗與蒼茫,直到另一片昏暗與蒼茫推涌著寒冷前來。他將走進雪中處於這樣的嚴寒之下,這嚴寒也一樣算不得什麼了。所有的酷烈在被人感受到的那一刻便不再酷烈了,他跺一跺腳,將身T往衣服里縮一縮。它們酷烈是因為人不愿去T驗而不是因為人在T驗,它們是與人融為一T的而不是任人排斥的。

  周圍都是些熟悉的面孔,熟悉的人,幾十年來他見識了這世上所有的人,沒有人是陌生的,沒有人是特別的,沒有人是值得去注意的。那位婦nVN的孩子睡著了,他知道那位母親根本沒有多少N,孩子是x1得太吃力了累得睡著的。一位知識青年穿過過道,他知道他和所有的知識青年一樣不具備知識。但這幾十年來他仿佛什麼都沒做過,只是在來來去去見識過過往往的人。內心深處他或許沒有忘記過自己是一位醫(yī)生,這種記憶是如此清晰,這個醫(yī)生的身份和自己是如此貼近,他從不需要去證實,以至於經過多年這無須證實的已經無法證實了。當他可以恢復這個身份的時候,這些對於他都沒有任何意義了,他只想著他時刻掛念也時刻令他痛楚的nV兒,他們是父nV,但這父nV關系如同他的醫(yī)生身份一樣只是依靠一種意識在維系,認真計較的時候便模糊脆弱了。他看著那對母子,他們如此緊密,他們形影不離,後來有一天他們相互審視,他們會發(fā)現(xiàn)彼此的陌生嗎?這里有這麼多的人大家同在這一列車上,這里可以和悅可以如此靜默,突然一個人吵嚷一聲他丟了東西,所有的人就相互戒備起來。他們看護好自己的物品向別人投以疑忌的目光,當他們從別人那里發(fā)現(xiàn)了同樣不懷好意的目光時,相互的戒備又增添了敵意。列車的搖晃引起身T的碰撞引發(fā)了一場醞釀中的爭執(zhí),碰的人由澄清這挨擦不是有意的到反咬被碰的人是要借機有所圖,因為誰都不是好人,而這里又沒有壞人,那麼壞人便是他,壞人便是你。終於深夜和疲憊結束了這場爭執(zhí),這之後互不相g的人們有了一種關系,就是相互的敵對。丟東西的人後來在地上發(fā)現(xiàn)了丟失的東西,他悄悄地撿起來沒有聲張,這場爭執(zhí)因為氣勢磅礴的革命和斗爭語言已經敗壞了很多人和人心,一位nV知青陳辭激烈,不容分辯咄咄b人,蠻橫以至混亂,她若不激動她能講一篇清白的話嗎?她的神情是嚴肅認真的,她不只是以此剿壓別人的話語,她絕對相信這荒誕混亂的套辭就是真理。在這一切平息之後,杜世言重新看到了她的面目,并對著她的這番面目深深地閉上了眼睛。她將來會是怎樣教育自己的子nV?他們之後會是怎樣的下一代?這個國家還將會怎樣?國家這個概念嚇了他一跳,他睜開眼,看見人人都在昏昏yu睡,沒有人留意他和窺見他居然在為國家擔憂。他將攏在袖中的兩手交換了迭放的位置,也很顯然,這些人們沒有人在為國家擔憂。那位nV知青趴在幾上睡著了,她的眼瞇縫著沒有閉嚴實翻著眼球露出眼白,她的下頜回縮,上唇上翻露出白牙,她的這副模樣倒沒有讓他覺得丑陋,因為真實。她在爭吵的時候不也一樣真實嗎?一種是自然流露,一種是教導而出。她應當b杜翎年長幾歲,他其實一直在掛念自己的nV兒,從他看到這位nV知青起,從他踏上火車那一刻起,從他回家的那一刻起,從他離開家的那一刻起。

  他不記得也不必記得是怎樣離開家的,關於家他也久已淡忘。他隨身攜帶著家里的鑰匙,他只是留作紀念,他也久已沒有了回家的念頭?;丶业囊宦飞纤计届o和淡然,他知道他將回到的家里也不過是和他這身一樣,空得僅有他的身,如這一生一樣,留的不過是幾步間隔,他已經看到了自己孑然一身在里面丈量空間,不如農場廣闊,不如田野廣闊。他有nV兒杜翎,然而對於自己時刻掛念的nV兒他絲毫不敢奢想太多。除此而外,還有什麼可想的?一切都不必了,他回家來,他走在路上步態(tài)平穩(wěn),但是身T已疲病,心已枯竭。路上有跌落的枯葉,路旁樹所剩無幾,街巷都無大變化,但他讓自己只是去認識而不要去回憶。從前走在這里,他不知道自己將要走多少遍所以沒有去注意什麼,現(xiàn)在發(fā)現(xiàn)原來這里樣樣都是熟識的,現(xiàn)在他仍然不想去注意什麼,這不過是一段路而已,路是用來離開的而不是停留的,一個人生都這樣過去了,一段路又有什麼?前面已經看見院門,他努力讓自己去看別處,想別的,不想什麼,不看什麼,他已經走了很遠了,這一段太短促了,很快就臨近了。院門開著,他走進去,里面沒有人。所有的東西他都認識,已經枯萎的樹上系著晾衣繩,幾盆在冬天凋零的花草,靠墻堆放著木柴,屋檐下是蜂窩煤,一切都不是他所認識的。他瞥了一眼自家的門,走過去,他看見原來的鎖不見了,門上後釘的大鎖扣和大鐵鎖也已經銹了。他掏出了鑰匙。他往前伸了伸,又收回來。他又伸上去,這次他cHa進了大鎖孔里,但他又收回來了。他把鑰匙放回了衣兜,他轉身看了看,屋頂上傳來yAn光薄弱的天sE。他掏出鑰匙轉過身cHa進鎖孔里擰了擰,沒有任何動靜。他收回鑰匙,走下臺階,坐了下來。屋頂上yAn光薄弱的天sE居然有些刺眼起來,他瞇起眼睛看了看,興味索然地埋下了頭。外面巷子里傳來了腳步聲,他專心去聽,但走過去了。

  他突然站起來扭身沖到門口把鑰匙cHa進去用力又小心地擰啊,他怕把鑰匙擰斷在里面徹底喪失了打開的可能,可是他又要用力試圖打開它,他所用的力氣都在捏鑰匙上面,他知道鑰匙是沒那麼容易捏壞的,但就是打不開。不知什麼時候淚水流了下來,當他發(fā)現(xiàn)有了淚水的時候他失了心一樣慟哭起來,蠢悶刺耳的聲音象牲口的叫喚把他嚇了一跳,他趕緊止住了,眼淚也奇怪地立即就止住了。外面響起有人說話的聲音,他慢慢向院門口走了幾步,他需要有人來幫助他了解情況,但是他又怕人,怕被人發(fā)現(xiàn)。他回頭看看想找個地方歇下來,自己家門口那位置太顯眼,如果有不認識他的人人進來會有誤會的。他拿過行李,找到木柴堆的旁邊坐下來。外面巷子里偶爾還會傳來人聲,但他絲毫沒有出去找人詢問的念頭,他也不知道詢問會有什麼樣的結果,相b之下,等待好過壞的結果,他很安心也很習慣這樣的等待。突然有人進來,其實他早就聽見有人近來的聲音,他聽到過幾次外面有人走來走去的聲音,他沒料到有人會進來,那個人扛著掃把和簸萁,放下後在一間小屋門口的水缸里舀了瓢水喝,隨後就出去了而且鎖上了院子門。杜世言站起來,想到自己絲毫不能怎麼樣,連出都不能出去了,又坐回去了。一會兒他又站起來,走到那間小屋門口,象剛才那個人一樣舀了瓢水喝了,之後他又坐回去,不知過了多久。

  暮sE蒼茫而疲憊從屋頂上顯現(xiàn)出來,寒意也漸漸襲來,他不再坐著而蹲在那里,兩手塞到腋下縮著。院子很小很封閉,很少有風進來,但是地上殘斷的枝葉總能被吹動。他靠在木柴堆旁,面前一棵枯樹上牽系著晾衣繩,這是個什麼所在?世事如此不堪,怎樣才會發(fā)生象這樣一個人在自己家中不知所措的情形?他苦苦一笑,心境愈加空洞和荒涼。又有人聲近來,這一次響起了鑰匙開鎖的聲音,他緊張起來,呆在里面幾個鐘頭了他都沒有想過最終會有人進來,他該怎麼應對,門開了,一男一nV進來,他們說著話,他沒有留心聽他們講什麼,他蹲在那里一動不動,覺得不合適於是又站起來,想著要怎樣開口講話,但是nV人驚叫了一聲,男人趕緊沖過來扭住了他。他經歷過多次這種情形,不作任何反抗。男人SiSi地扭住他的胳膊把他往下壓,吩咐nV人去拿繩子,nV人拿鑰匙開門,慌慌張張著開了好久,進屋又翻騰了半天,男人不耐煩了,叫她別找了,出去叫人來。nV人拿來了繩子,男人接過來捆,讓nV人按住他。這時候nV人已經發(fā)現(xiàn)他很面熟,聽了男人的話蹲下來看著他的臉,嘴里問,你是,素琴她……老杜?杜世言眼眶一下子Sh了,nV人忙叫男人住手。

  結婚後杜世言搬出了醫(yī)院的宿舍住進了閔家的這所院子,他的研究項目啟動以後,院子里一間空的房屋有實驗室的助手住進來過,隨後房屋的主人成了罪人,房屋就成了共產,這位吳秀蘭當年是醫(yī)院的清潔工,杜世言對她印象不深,她嫁的這位許紅強是街道清潔工。吳秀蘭甩掉他身上的繩子,把他往屋里扶,許紅強收起繩子,也上前扶他,說著這些年Ga0運動把人Ga0怕了,冷不丁院子里多出個人來就誤會了。屋里點上燈,吳秀蘭仔細瞅著杜世言,眼淚止不住往下落。許紅強把繩子往角落里一扔瞪她一眼,說哭什麼,讓她做飯去。他隨後出來,找到杜世言的行李拿進去放在一旁。他和杜世言不熟,也許聽吳秀蘭提起過,都是些家破人亡的故事,一時也找不出什麼話說。磨蹭了一兩下,突然想到,他蹲下去在床底下m0出一瓶酒,說你瞧,我這還有這好東西呢,還是年前他大舅哥拿過來的,一直沒舍得喝。杜世言漠無興致,只說他不喝酒,許紅強憨憨一笑。杜世言提出想到自己屋里去看看,許紅強躊躇一下,要到廚房去找吳秀蘭商量,到門口又停住了,折回來從工具箱里找到把錘子拉起杜世言走出去。到那門口,他對著門鎖就要砸,吳秀蘭從廚房看見了:“你g什麼,不能砸的。”許紅強不顧勸阻砸了下去。但是鐵錘太小,砸上去沒什麼大用處。吳秀蘭看著,猶豫了一下,轉身找一找,去窗臺下搬起沉重的磨刀石過來給他:“使這個?!痹S紅強接過來,把鐵錘擱在鎖上,用石頭砸向錘柄,只一下鎖就開了。

  屋里面像樣的家具物品早就被砸壞和搬走了??繅σ恢焕吓f的柜子是素琴父母留給他們用的,杜世言打開,只在柜底還有幾件衣服。吳秀蘭點了燈來放在了桌上,拉著許紅強出去了。幽暗的房間里仿佛有許多可以追尋,也仿佛什麼都沒有的一團混沌,杜世言把那幾件衣服揀出來,呵!他的淚水奪眶而出!居然還有件小翎兒的衣服!他緊握在手里繼續(xù)去找,但是里面沒有什麼了,他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一件揀出來慢慢辨認,但是不是的,但是沒有了,他最終沒能找到一件閔素琴的衣物,他頹然坐到床沿上。他沒有就此甘心,他把柜子里面的東西再翻了一遍,轉身尋找可以翻找的新目標。床上已沒有床板,他細細搜尋了床的角落,他又趴到地上把頭探到床底下,他又推開了里間的門去里面找……屋里空空蕩蕩承不住許多尋找,而一遍之後他又找了另一遍,身上染盡這屋里每一個角落的灰塵,頭上粘滿這屋里每一處的蛛網。他停了下來,他早已習慣於在沒有希望的情況下不抱希望了。他沒有珍重,沒有盡情去享受那曾經圍繞著他的Ai與幸福,卻為了一個虛妄的事業(yè)和理想在忙碌!他以為那些是不會改變的,是可以持續(xù)下去的!他把杜翎的小衣服緊緊貼在x前,牢牢地按在x口,仿佛要把它填進去,這僅有的便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,這全部意義都在聲明他的生命的無奈和悲哀,在這間屋子里有他生命的全部,然而一切都已經蕩然無存,他曾經的生命存在過嗎?如果沒有存在過,為什麼他有如此的背負?他背負的又是什麼?此刻他連痛苦都沒有了,也沒有了悔悟,沒有失落,也沒有希望,他空洞的心唯有Si亡才能填充,他跪到地上祈求Si亡來填補他,來拯救他,他鄙厭這生命,鄙厭這人們祈望從中得到滿足的生命,但從來都只有Si亡才能解決一切。他短促地x1一口氣然後久久地拌著渾身的顫抖往外呼出,一直伺侯在門外的許紅強推門進來,不由分說把他攙扶到了自己屋里。